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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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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

北匈軍攻城這一日,天空陰黑如萬裏潑墨。

趁著洛梟在陣前點兵,朝露換了一身粗布麻衣,以破爛的裹巾覆面,等人不備順利地利用侍女離開帳子,躲在流民的人潮之中,被北匈軍驅趕著,往高昌王城去。

城門遲遲不開,她柔聲勸慰瀕臨崩潰的民眾。

她心中萬分篤信,洛襄不會見死不救。

“滴答滴答——”

細密的雨珠落下,轉瞬成了瓢潑大雨。

雨聲越來越大,幾乎鋪天蓋地,加劇了躁動與不安。

直到有人發覺,那不僅僅是雨聲。

聽到背後暴烈的馬蹄聲之時,王城腳下的數百流民倉皇回頭。

北匈騎兵團巨大的黑影已在天際處騰空顯現,如同彌漫的霧氣一般龐然逼近,仿佛無處不在。

震天撼地的馬蹄聲伴隨著箭矢的破空聲,夾雜在嘈雜的雨聲中,越來越明晰。

人群中驟然起了騷動。

慌不擇路,亂作一團。若從城樓上看,黑壓壓的人群像是一頭龐大的困獸,在狹隘且堅硬的城門口亂撞,企圖求生。

一束天光自女墻的雉堞照下,朦朧中恍若暗夜裏唯一的一線生機。年老無力的須臾間就被踩踏在地上,年輕力壯的試圖踩著眾人的軀體攀上城墻。

所有人似是看到了唯一的生路,紛紛以身下之人為踏腳石,前仆後繼。求生的本能令人失去了心智,以他人的屍骸為梯,這一處城墻角成了弱肉強食的叢林。

朝露剛扶起身側懷抱嬰孩的大嬸,轉瞬又被身後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到在地。

暴雨如註,將沙地泡成一灘灘泥潭。朝露肩頭胸脯浸在泥濘裏,艱難地揚起頭,連呼吸都要凝滯。

冰冷的雨絲打在臉上,她氣力盡失。惶惶人流奔踏而過,漸起的泥水像是無邊的絕望,要將她淹沒。

她閉上了眼。

“嘎——”

一聲洪大且沈滯的聲響鼓破耳膜,拖長的尾音恍若天地初開的鴻蒙鐘聲,四野八荒盡數負載其中。

雨水接連不斷打在朝露微闔的眼皮上,羽睫沾濕,一片模糊。

厚重的城門在她面前緩緩打開,軋軋作響。

一道光自狹小的門縫裏照出來,隨著縫隙越來越大,大片大片的光芒落在她身上。

大開的城門之中,湧出一道道絳紅色的身影,連綿不絕,化作赤色的潮水,將慌亂的流民包圍其中。

一雙雙勁臂將跌倒在地的老幼婦孺扶起,以人墻隔開,井然有序地把傷者率先送入城中。

洛朝露渾身濕透地從地上爬起來,滿身泥濘不堪,發絲結塊纏繞,面上覆滿黑漆漆的汙漬。

她看到身旁扶著她起來的絳袍武僧,心頭狂跳不止。

朝露放眼望去,看到城門的一片赤紅之中,一道曜目的白光微微閃動。

一襲玉白袈裟,皎如雲月,凈若蓮華。

那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正逆著人流,穿過紛湧的流民,在一片赤潮之中,朝城門最外頭疾步而去。

時間忘了流動。一切都靜止了。

只有他寬大的袍角隨風揚起,如風卷雲舒。

周遭的雨聲,啼哭聲,箭矢聲,一切聲響仿佛都隨著他袈裟的拂動而散去。

茫茫天地,只有她一人烈動的喘息。

北匈先鋒騎兵的馬蹄聲揚起的泥塵近在面前,箭矢一刻不停,疾風驟雨一般落下。

朝露心頭揪緊,停下了入城的腳步,向他的方向眺望。

佛子被重重武僧的簇擁在前,身長玉立。雨簾之中,她只能望見一道朦朧的側影。

面容平和,目色沈靜。莊嚴威武,聖潔高貴。縱然面前有千軍萬馬,亦可一人當之,凜然若神。

雖千萬人,吾往矣。

正是她初見他時的模樣。

時隔兩世,一如初見。

朝露熱淚盈眶。

這一刻,看他渡盡眾生,好似就是她重生歸來的意義。

散在最末尾的流民也被擺陣開來的武僧護在身後,人群一面依次序入城,一面頻頻回首相望,爆發出喜極而泣的歡呼。

大雨洗去了荒原中升騰的塵煙。日光破開濃墨雲層,照亮無盡天地。

縱馬行至跟前的北匈騎兵沒想到,會在此時與佛門弟子狹路相逢。眾人懾於佛子迫人的威壓,目瞪口呆,手足無措,一時停住了馬蹄。

引弓拉弦的聲響也慢慢停了下來。

為首的千騎長認出了眼前擋路的男人,抹一把胡須的雨水,恨恨道:

“我奉勸佛子,少管閑事。請你的人即刻讓開。”

若再不趁機進攻,等這一波流民全部進入城門,攻城的計劃便功虧一簣了。

他“嘩啦”一聲抽出了腰際的長刀。手下見狀,亦紛紛拔刀相向。

一片寒光凜凜中,洛襄一動不動,從容淡漠,視殺氣騰騰的北匈兵如無物。

他雖不發一言,但沈默之中,光是站在那裏,玉白的身姿凜冽似霜雪,隱伏一股淩厲之氣,令人不敢逼視。

千騎長咬了咬牙,不敢輕舉妄動。他的目光掠過身前排開的武僧,焦心地望見流民正散入城門之中。他左右為難,即刻喚來一名手下,疾馳請示身後大軍中坐鎮的右賢王。

聽到千騎長的稟告,洛梟遙望止步不前的先鋒,眸色一暗。

“大王,單於有令……”身後的親衛小聲提醒。

北匈單於在出征前曾有旨意,令他避開佛門弟子,不可與之為敵。昔年,單於攻占西域,與佛門交好,立誓互不相擾。

西域佛門,浩瀚萬眾,勢力雄厚,是單於都忌憚的存在。

佛門從來不涉政事,本不會幹擾他攻城,他避開佛門弟子即可。

誰知今日,佛子突然竄出來,以身保流民安危。

這是料定了他洛梟不會對佛子動武嗎?以為他真的不敢嗎?

無法作為的憤怒,隨著新仇舊恨湧上心頭,洛梟雙手拳頭緩緩緊握,骨節咯吱作響。

當我者,殺無赦。任是佛子,他也殺得。

洛梟冷笑一聲,令道:

“拿我的弓來。”

“大王……”親衛還欲勸阻,被他驀地一掃,隨即噤聲。

誰人不知右賢王射術精妙,西域無人能敵。佛子若再不退,必將一箭穿心。眾人面容失色,提心吊膽。

洛梟瞇了瞇眼,左手彎弓,右手搭箭,瞄準了幽深眼眸裏的一抹白,似是深淵裏的一點光,即將湮滅。

可他的腦海之中,漸漸浮現出一張落滿清淚的小臉。

大滴大滴的淚珠從濕紅眼尾往下掉。滿面柔情的話語,義正辭嚴的語調,說他是她的心上人,為了這個和尚讓他退兵,不得進犯高昌……

他若是將她的心上人一箭射殺,她會死心嗎?還是永生永世再也不理他了。

洛梟臂彎繃直,遲遲未動,如若凝滯。

“大王三思!……”“大王不可……”身後諸將齊齊下馬跪地,懇請他大局為重,從長計議,停手勿傷佛子,以免觸怒佛門,引得單於責怪。

僵持之際,就在此時,忽有一甲兵從營地疾馳來報:

“報告大王!她,她不見了!”

洛梟一怔,登時松了弓弦,放下了利箭。他眸色一沈,忽然憶及,流民攻城的計謀是她提出來,軟磨硬泡求他答應的。

他的眼眸緊蹙了一瞬,心念大動,召來身後的親衛,問道:

“她近日有否出帳?”

一眾親衛下馬,撲通一聲跪下,趴在地上,不敢擡首,如實道:

“姑娘一直臥病,從未下榻,只有那流民侍女進出過帳子。”

她施展的小詭計被他一眼看穿,洛梟差點在馬上氣笑了。

合著,這難道是兩人演的一出雙簧嗎?

洛梟瞇了瞇眼,面色極冷,極目遠望。蒼茫的大雨中,只能在大片流民之中一縷模糊的輪廓。

她怕是已經隨著這一批流民進入高昌王城了。

若是他即刻下令進攻,鐵蹄之下,刀箭無眼。她還病著,他不能冒這個險。

她可以拿自己的性命要挾,他卻不能拿她的命豪賭。

洛梟揚了揚手,蓄勢待發的弓箭手整齊劃一地放下了弓箭。

“眾將聽令,埋伏待命。”他令道。

眾人以為他要退兵,面露疑惑,卻見洛梟唇角微勾,深陷的眼窩中掠過一絲悍戾而陰狠的眸光:

“既然佛子要慈悲為懷,救苦救難,我們便即刻再調一波‘流民’進城避難。”

“裏應外合,高昌王城,今夜就是我的囊中之物。”

……

城門打開後,源源不斷的流民湧入城中。

洛朝露被身後洶湧的人潮推搡著往城內走去,哪怕不斷回頭,也只能看到一個越來越朦朧的影子。

暴雨漸弱,雨還在下。雨聲淅淅瀝瀝,撥動人繃緊的心弦。

歷經艱險和坎坷,她總算進入高昌王城了。她就要見到他了。

雖然只過了短短數日,卻好似有半生那麽漫長。

朝露心頭躍動不止,一面整肅儀容,一面等在內城翹首以望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一陣紛湧的馬蹄聲從城門外傳來。

只見城門之間,絳袍武僧已湧入城中。赤潮之中,一道身影從城門口往回走。

皎皎之白,明光萬丈,像是雪山頂峰的一捧晶瑩雪。

早已守在城門口的信眾下跪恭迎,大批的流民更是雙目含淚,歡呼雀躍,簇擁著朝佛子的隊伍而去。

熱情高漲的人群中,朝露心潮亦在翻湧不息,難以自抑。她未有多想便追了上去,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玉白描金袈裟在她眼前悠悠地飄蕩,近在咫尺。

她纖細的手臂伸去,想要將他一角衣袍拽住。

茫茫人潮湧過來,將二人隔開。

她快走幾步,眼見著一縷白袍在她泥濘的掌中劃過,消散。張開的五指極力地展開去,仍舊握不住指間逝水。

她倉皇的眼簾中,玉白的背影在赤潮中緩緩淡去,如雲煙將要散去。

維持秩序的武僧和高昌王軍圍堵過來,將她攔下,隔開在街旁,不許她擋道。

朝露被擠去街道邊緣,垂下眸子,腳底的水灘恰可自照。

面龐汙黑,不辨容貌,蓬亂的長發還在濕漉漉地滴著泥水,身上青一塊,白一塊,衣衫襤褸,形容憔悴,像是一片方從泥池裏撈出來的落葉。

朝露頓覺狼狽不堪,不由後退幾步,赧然之下想要跑開。

她心想,她可以等的。

“朝露姑娘,你,你回來了?!”

身旁有一名高昌王軍將士忽然認出她來,又驚又喜地呼出聲來。

她曾與他們一道守城,也教授過他們箭術克敵之道。戰火紛飛之中的同袍之情,牢不可破。

又幾名高昌王軍發現了她,朝她圍過來,難掩欣喜之色。朝露理了理鬢發,笑著輕聲一一回應。

直到,她發現自己前面的人潮在漸漸地散開,再散開。

人頭攢動,影影綽綽之間,她仿佛看到那道縱馬疾行的身影即刻慢了下來,勒住了馬。

他似是聽到了這一聲微不足道的喚聲,身姿凝在了不遠處,細膩的雨絲在他周身暈開一層淡淡的柔光。

他清冷又鋒銳的目光透過一重又一重的人山人海,隔著氤氳繚繞的雨霧,與渺小的她對視。

天地間的喧囂靜了下來,只剩下瀟瀟的落雨聲。

長街上無數道視線向她湧來。擋在她眼前的最後一名高昌王軍被人悄悄拉開。

她看到他已下了馬,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。

他身上的袈裟在被雨打濕了,仍然雪白得耀眼萬般,唯有一雙沈沈的黑眸裏,獨獨映出她的身姿。

“你回來了?”

素來沈定的聲音竟有一絲顫意,一絲遲疑,似是不可置信,似是不可觸碰。

她想上前,可身子僵住了一般,一擡步,就撲了個趔趄。方才在城墻下被流民擁擠,腿腳有傷。

下一瞬,身間驟然一輕,她已落入一個溫熱的懷抱,淡淡的檀香縈繞。

雙臂被他緊緊扶住,她的羽睫顫動,頰邊薄紅更甚。她揚起眉,含著笑,望著他低聲道:

“我來赴佛子之約。”

人潮洶湧,她的聲音太輕,被人聲淹沒。

可她仿佛看到他眼中有一道光一閃而過。

英氣的眉宇舒展開來,雙眸溫潤如水,漾著難以言喻的清光。他似是輕嘆了一聲,低低道:

“朝露,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
***

雨歇了,風也停了。

高昌王城的官驛,高頂檐間積累的雨水滿溢,順著狹窄的琉璃瓦墜下,一束一束淌落,綿綿密密,泛著幽青色的點點光澤。

洛朝露從湢室裏沐浴出來,微微偏垂著頭,素手捋著一縷濕漉漉的青絲。

一擡眼,就看到洛襄。脊背直挺,端坐在堂前,骨節突出的手執著一串佛珠,卻一動不動,如一樽靜止的白玉佛像。

她已許久未見他這一身裝束了。

玉白袈裟鑲繡寶蓮金絲紋,無數金線細細密密地縫在緞面,拂動間,滿目金光,明焰灼灼。雙肩披有雪色描金的綢帶,迤邐身後,飄然出塵,寶相華嚴。

這是佛子的服制。唯有他可以穿著。

也唯有他穿著,才如此合襯相宜,恰如其分,才可讚一句天下無雙。

朝露細碎的腳步頓住,立在那裏,清圓的水珠自她烏黑的發梢緩緩滴落。

她一路跟隨北匈大軍偽裝成流民,又逢大雨騷亂,形容狼狽且窘迫。她方才在湢室盡情地精細梳洗一番,褪去一身泥濘,至少足有一個時辰。

她以為他應是要去處理高昌的國喪,或是流民的安置事宜。

萬沒想到他一直在這裏,沒有走。

只隔了一兩步的距離,朝露赧然,止步不前。本來冒死回到高昌的豪邁勇氣這一刻洩下,頗有幾分近君情怯的意味。

人雖未至,香息幽來。

少女沐浴後的清香,隨著騰騰的水汽自冰肌玉骨透出,暗香浮動,盈盈一袖。

一呼一吸之間,若有若無,洛襄遲滯地回過神來。

枯坐多時的他意識不明,腦中思緒因太過紛亂而空空茫茫。

他以為,她應該和她最親的三哥在一道,得償所願,再難思返。

初到莎車的時候,她時常在夜闌夢中,泣聲喚著三哥的名,淚濕枕衾。

後來聽聞洛梟的死訊,她不辭辛苦,不顧艱險回去烏茲,為了給他報仇雪恨。

她念了許久,等了許久,終於盼到了洛梟死而覆生歸來,與她重聚團圓。

自那夜坦白陳情之後,他親手將她送去了洛梟那裏。

因此,在她離開的數日間,他曾一度以為她不會回來了。

可她此刻就在他眼前。

她回來了。

心底難以抑制的歡喜,化為一股執著和沖動。眾目睽睽之下,停馬向她走去。

此時此刻,他也一刻不敢離開,幾近算是逾矩地守在她的門口。生怕他一走,裏面的人是一道他臆想的幻覺,終會消散。

手中的佛珠在指骨間緊繃良久,此時終於松了開去,輕輕滑落在他微微分開的兩膝之上。

大半珠串沿著身側的袍裾低垂而下,唯餘一小段還勾在他的虎口。

清香襲人,幽幽而近。

一雙素手撚起了垂落在地的黑琉璃佛珠,勾在腕上,繞於玉指。

佛珠的黑,雪肌的白,極致的對比,剎那映入洛襄微垂的眼簾。他沈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順著佛珠緩緩上移。

之前,洛襄從未完完整整地看過她,目光總是一觸即離,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褻瀆。

此刻,他定定凝視著她。目之所及,仿佛可以將她在這一刻私有。

發絲未幹的水滴浸濕了柔軟的衣袍,在微透的衣料微微暈開,勾勒出玲瓏的身段。

出水芙蓉,桃花開面。香濕雲鬢,光潤玉顏,山間春雪一般的清澈透亮。

一雙烏靈靈的明眸仍帶潮濕的水汽,望著他時如隔氤氳霧氣,含羞帶怯,百般難描。

旖旎的光景裏,她小步行近,將掉落的佛珠一端重新拾了起來。

另一端就在他手中。

他下意識地勾緊了虎口處的佛珠,用力一拽。

她便不由自主地順著珠串的力道,如珠玉一般落在他膝上,倚在他懷中。

兩人雙雙怔住。

從前不是沒有更親密的舉動。可那是都在夢中,從未在清醒的時候靠得如此之近。

她微闔著眼簾,濃睫垂下,自然而然地倚靠在他的胸懷。

好似只要他想,就可以立即占有她。如夢中那般。

她沐浴後松松綁著發髻此時全散開來,漉濕的發絲妖嬈地糾纏在他雪白的衣襟。

洛襄想要拂開她擋在頰邊淩亂的濕發。一擡手。便看到袈裟袖口浮動的寶蓮紋,耀人睛目,刺人心口。

此刻,他是穿著袈裟的佛子。

怎能以佛子之身褻瀆於她。如此,與將她當作明妃有何分別?

她沒有推開他,也沒有抗拒和他親近。但他不能因此自私,不該縱容自己。

洛襄目中的沈醉漸漸褪去,想要觸碰的手緩緩收攏在寬大的袖中。

朝露沐浴後渾身軟綿綿沒什麽氣力,感覺到他虛虛環在她背手後的臂彎撤走了。

她游移不定的目光下斂,看到他襟口的還有在馬上抱她時,從她身上沾染的泥漬,正被她發絲的水珠一點點浸沒,暈開。

她擔心他華貴的袈裟被她弄臟了,起身欲走之時,壓在身下的袖口扯到腕間,她吃痛,輕輕“嘶”了一聲。

洛襄又伸手穩穩扶住了她,看到她露出的細腕上大片擦破的皮肉。是在城墻下跌倒時被砂礫小石磕破的,兩只手都有,泛著嫣紅的淡淡光澤。

他神色恢覆了往常的清冷肅穆,從一旁拿來早已備好的傷藥。

“以後,不要做如此兇險之事了。”洛襄眉頭皺起,聲色頗為嚴厲,道,“若城門晚開一刻,你受的傷可不止這一點。”

城門一開,他已安排了人去照顧受傷的流民。那些人大多是慌亂踩踏所致,有的斷了身上好幾條肋骨,還有的面目全非。她只傷了一雙手腕,算是不幸中的萬幸。

只恨當時自己不能再快一些,果決地以佛子的身份出面,盡早打開城門,當機立斷。

朝露揚頭一笑,唇角翹起,道:

“我就知道,你定是有辦法的。佛子能救下眾生,也會救下我。”

篤定中帶著一絲得意。

洛襄撩起眼皮,看她一眼。

無論如何,她都是如此信賴他。

她的眼眸亮晶晶的,透著難以描摹的清光。朝著他揚起的下顎精致小巧,紅唇飽滿欲滴,他只消微微俯身,就能含住,嘗到。

洛襄移開目光。

他的面上無甚表情,掌上墊著一片袖口,隔著衣料握著她的腕,為她擦拭傷口,沒有直接觸碰她的肌膚。

他特地多倒了一些傷藥,濃重的藥氣掩蓋了她身上散發的清香,令他方才恍惚的神志逐漸清明。

朝露將她在北匈營地的經歷一一告之,說起洛梟的傷病,還有誓要拿下高昌的決心。

“怎麽辦,三哥不肯放棄攻城,他誓要為北匈單於奪下高昌……”

“你不該回來。”他垂首,沒有看她,淡淡道,“北匈日夜攻城,高昌太危險。你三哥那裏安全,他會護著你。”

即便沒有與她對視,他的心底依舊驚濤湧動。

她偽裝流民入城的詭計,是一場拿命作註的豪賭,才來到他面前。

他聽到自己發問:

“為什麽還要回來?”

朝露微微一怔。

眼見他這一身佛子的裝束,她心底就不由有幾分發怵。可她還是鼓足了勇氣,雙眸湛湛有神,開始一一細數道:

“高昌國的金身佛像,大宛國的汗血寶馬,於闐國的無瑕玉石,疏勒國的紅寶石榴……你曾問過我的那件事……”

自從知道斷魂酒一事後,這些時日支撐她走下去的唯一的祈願。

“洛襄,”她輕輕喚他的俗名,擡眸望著她,淚眼含笑,“昔日之約,我沒有忘。”

小女兒家的心思溢滿胸懷,她心中既是雀躍又有幾分羞赧。滿腔柔情出口,只化作一句:

“你教過我的,君子一諾,駟馬難追。我今日允諾了,你也不可食言。”

眼見洛襄忽然停下了為她擦藥的動作,一雙黑眸深深望著她,朝露垂下了頭,面靨微微泛起了潮紅。

她錯開他的目光,輕咳一聲,道:

“再說了,我回到高昌,我三哥總會顧忌我在城中,不會下狠手進攻。少一點傷亡總是好的……”

“不知道為什麽,我總想留在高昌,我不想它任由北匈人屠戮。我對高昌,總有一種沒有由來的特殊情感。”

腕上的力道忽然加大,朝露痛出了聲:

“疼……”

正出神的洛襄遽然松開,握著她手腕的手指僵硬神情笨拙又艱澀。朝露看在眼裏,想笑又不敢。

“別怕。”他垂著頭,聲音有幾分悶,“我不會讓高昌失守。”

望著洛襄蹙起的濃眉,心事重重的模樣,朝露擔心地道:

“今日你又以佛子之身抵抗了北匈軍,是不是又犯戒了?佛門又會罰你嗎?”

洛襄望了她一眼,覆又垂眸,淡淡道:

“我所犯戒律,不止這一條。”

朝露一楞,皺眉想了想,而後胸有成竹地道:

“無妨,我以烏茲王的身份,為佛門多修幾樽金像供奉,當作贖罪就好了。等你正式受封成了佛子之後,我要為你不僅在烏茲,還要在整個西域大修佛像,廣譯佛經,再將你的譯經傳到漢地去……”

“唉,是不是要等你出了浮屠塔的禁閉?”

洛襄始終沈默,緩緩起身,寬大的袍袖垂落,背身而立。

他靜立了片刻,再開口時,聲音多了一分低沈:

“我不會再回浮屠塔。”

朝露擡眸,不解地望著他的背影。

洛襄慢慢地轉過身來,凝視著她,凜然而執著的眸光,像是霜雪初化,清冷之中帶著一絲溫柔:

“我已決意,不會再做佛子。”

“五戒盡破,自當逐出佛門。”

他聲色平靜,輕淺的一字一句,落在朝露耳中,無異於一聲一聲的驚雷,砸在她的心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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